一代高僧弘一法師晚年在閩南傳法期間,與惠安各界結下了深厚緣分。作為追隨者之一,惠安醫(yī)師劉清輝深得弘一法師的信賴。弘一法師曾在與廣洽法師的信中評價劉清輝“甚可靠也”。在《弘一法師書信全集》一書中,收入弘一法師寫給劉清輝的三封書信。讓我們一起通過這三封信札史料,重溫此二人間的因緣交誼吧。
高僧蒞惠 寓居“菜堂”
1935年,弘一法師應傳貫法師(惠安縣東嶺龍村人)邀請到惠安弘法,駐錫凈峰寺。在此期間,處世認真的弘一法師記錄下《乙亥惠安弘法日志》。在1935年農歷十一月的日志里弘一法師記下:“二十五日上午,到后尾,寓劉清輝居士菜堂,下午演講。心不馳求,不妄想,不緣諸境。”弘一法師提及的“劉清輝菜堂”即今惠安東嶺鎮(zhèn)后美村(即信中所提“后尾”)的劉氏家族“敬心堂”。
弘一法師曾駐錫惠安凈峰寺
早在清末,劉清輝的祖父劉敬在后美村西側興建一座佛堂,名曰“敬心堂”,鄉(xiāng)人俗稱之“菜堂”。敬心堂原建筑為紅磚木石結構建筑,三開間,前后兩落,中隔天井,天井兩旁設石椅擺放花盆,建筑面積約180平方米。雖非深宅大院,環(huán)境卻也清幽雅致。據(jù)劉氏后人介紹,弘一法師當年居住在敬心堂西側小櫸頭(廂房),房間窄小,僅可容膝。弘一法師為敬心堂留下一副對聯(lián):“三歸成就,五戒莊嚴。”對聯(lián)懸掛于堂中,惜毀于20世紀60年代。當年弘一法師及泉州崇福寺方丈妙月法師等高僧都曾在敬心堂小住過,并在此為眾人宣講佛法。2005年,后人重修敬心堂。因敬心堂年代久遠,雖經(jīng)修葺,結構仍有危險,劉氏后人遂于2012年在原址上遵原規(guī)制重建敬心堂,如今的敬心堂保留了清末石結構基礎及石構件。
重修后的敬心堂保留了清末石結構基礎及石構件
敬心堂里至今還保存著兩方木匾,一為“敬心堂”匾額,黑底金字,落款為“信士張紹籌敬”;一為劉清輝經(jīng)營的回春號藥鋪匾額,同為黑底金字,上款“壬申年吉”,下款“張紹籌書”。張紹籌,惠安凈峰人,清末秀才。兩方匾額上的張紹籌書法為清代流行的館閣體,豐腴厚重,具富貴氣,結體疏密有序,端莊中見生動。
接手藥鋪 醫(yī)德雙馨
弘一法師寓宿在“敬心堂”并非偶然,這與劉清輝醫(yī)師有著直接關系。早在1935年的春天,弘一法師已與劉清輝相識并有過書信往來。
劉清輝是一位儒醫(yī)
劉清輝(1901—1973年),惠安縣東嶺后美村人。據(jù)劉清輝先生的哲嗣劉沂川先生介紹:清末民初,祖父劉哈行醫(yī)為業(yè),在東嶺港仔街開設回春號藥鋪。后來,父親劉清輝繼承祖父衣缽,接手經(jīng)營回春號藥鋪。他精研醫(yī)理,至老手不釋卷。擅長骨科、小兒科、婦科,尤精針灸,其人其醫(yī)術聞名遐邇。1956年,當時的晉江地區(qū)公開招考108個醫(yī)師崗位,劉清輝被錄取為其中之一,遂正式任職于石獅蚶江保健院。因其醫(yī)術精湛,醫(yī)德高尚,被院方留任到1970年。
劉沂川先生回憶,父親形象儒雅,為人方正嚴謹,舉止有度,開藥方寫得一手漂亮的毛筆書法。行醫(yī)之余,父親還是一名虔誠的佛教居士,與弘一法師、妙月法師都有深厚友誼。他生活精致講究,對子女要求尤為嚴格。回憶往事,劉沂川笑稱父親“不好伺候”。其實,特殊的人生經(jīng)歷形成了劉清輝獨特的人生修養(yǎng)和生活習慣,在物資匱乏的年代他仍然盡可能地保留審美的人生態(tài)度和精致的生活態(tài)度,這與物質金錢并無太大關系。
三封書信 見證友誼
弘一法師寫給劉清輝的第一封信
弘一法師《致劉清輝(一九三五年舊二月十七日,泉州承天寺)》函曰:
清輝居士慧覽:
惠書忻悉一一。諸友罣懷,朽人感激無盡。屬書“大德堂”號,已寫就。剩余之紙寫成一小對聯(lián)附上。今后切勿郵紅紙來。此二紙由傳貫師帶上附呈,乞收入。不具。
舊二月十七日 演音啟
這是目前能夠見到的弘一法師寫給劉清輝的第一封信。從信內容分析,弘一法師在回信之前當與清輝居士有過接觸。信的落款日期是“舊二月十七日”,此時弘一法師尚居住在泉州承天寺,當年四月十一日才從泉州乘木船經(jīng)崇武來惠安凈峰寺。信中對劉清輝等“諸友罣懷”表示感激。應劉清輝所求,弘一法師題寫了“大德堂”堂號,落款“清輝居士屬,乙亥一音”,并將剩余的紅紙寫成一對聯(lián)由傳貫法師交送劉清輝。弘一法師在信中特地交代“今后切勿郵紅紙來”。弘一法師傳世書法作品中,書于紅紙上的作品極為罕見。筆者揣測,或許這是弘一法師對書法用紙的講究,認為書法不宜書寫在紅紙上。他不忍拂清輝居士之意,仍遵囑書寫在紅紙上,但告之今后勿再郵紅紙了。
弘一法師題寫了“大德堂”堂號
弘一法師初到惠安凈峰寺,頗感環(huán)境清幽,他在給夏丏尊的信中描述“余居此間,有如世外桃源,深自喜慶”。然而,凈峰寺環(huán)境雖好,然終究是遠離城市的鄉(xiāng)間寺廟,當時交通及郵政通信均不方便。“彼處郵政不通,暫不通訊”(弘一法師致義方法師函)。1935年五月間,在寫給夏丏尊居士的信中弘一法師再次提及“上月徙居山中,據(jù)郵政代辦所八里,投信未便,故諸友處悉無音問也。”信末留給夏丏尊居士的通信地址“乞寄廈門轉惠安縣東門外黃坑鋪港仔街回春號藥店劉清輝居士轉交凈峰寺弘一收”。五月初十,他寫給廣洽法師的信中留下的通信地址,仍然是回春號藥店劉清輝居士轉交凈峰寺弘一收,信末特地向廣洽法師介紹清輝居士其人:“劉居士為菜友,甚可靠也。但距寺八里余,需俟香客帶來耳。”菜友,即惠安本地對持齋修行的在家居士的俗稱。“甚可靠也”,可見弘一法師對劉清輝居士的高度認可。弘一法師必是通過接觸對他的人品道德有所了解才下此評價。
頻頻出現(xiàn)于弘一法師書信中的黃坑鋪港仔街回春號藥店,位于惠安縣東嶺鎮(zhèn)南端港仔村。港仔街在抗日戰(zhàn)爭前商業(yè)經(jīng)營達到鼎盛時期,是當時惠安東嶺地區(qū)最為繁華的一條商業(yè)街。因此,開設在這條商業(yè)街上的回春號藥鋪因緣巧合竟成了弘一法師與外界的信件中轉站。大約在20世紀40年代末,港仔街由盛轉衰,回春號藥鋪遷址東嶺街繼續(xù)營業(yè),至20世紀50年代中期停業(yè)。
回春號藥鋪古匾額。該藥鋪于20世紀50年代停業(yè)。
1935年深秋,弘一法師因“凈峰寺主易人,余擬移居鄉(xiāng)間草庵”離開了棲息半年多的凈峰寺,偕傳貫法師前往泉州承天寺講律,十一月移居晉江草庵。然而應惠安信眾的熱情邀請,法師于十一月十九日再次回到惠安弘法。有感于此行惠安信眾的護法熱忱,他在寫給廣洽法師的信中說“此次惠安弘法,諸事順利,圓滿成就”。
十二月初三,弘一法師返回泉州,歸臥草庵即發(fā)高燒,神志昏迷。因弘一法師在惠安弘法期間長時間居住在黑暗潮濕的屋子里,受潮氣感染患了風濕性潰瘍,到了草庵,一日之間下臂已潰壞十之五六,盡是膿血。漸而病情又發(fā)展至上臂、腳面。弘一法師認為“因此二癥,若有一種,即可喪失性命”。他甚至已做好了生西的準備——“朽人亦放下一切,專意求生西方”。劉清輝居士在得知弘一法師染疾后,于1936年一二月間致函弘一法師,關心他的病情。弘一法師于二月間回復了劉清輝第二封信:
弘一法師寫給劉清輝的第二封信
清輝居士文席:
惠書誦悉,至用感謝。宿疾已由流(留)日醫(yī)學博士黃丙丁醫(yī)師診治,甚為穩(wěn)妥,現(xiàn)已有明顯好轉。不久即可痊愈,希釋懷念。黃居士及諸友請代為致候。以后通訊仍寄廈門南普陀寺養(yǎng)正院廣洽法師轉交弘一收,謹復,不宣。
演音疏
信中提到的黃丙丁博士(1899—1937年),泉州人,畢業(yè)于奉天南滿醫(yī)學堂(現(xiàn)中國醫(yī)科大學前身),后獲保送入日本東北帝國大學醫(yī)學部留學,主攻皮膚病學,獲醫(yī)學博士學位,回國后在廈門開設診所。弘一法師經(jīng)廈門蔡吉堂居士介紹,請黃丙丁治療外癥。黃博士盡心為弘一法師連續(xù)藥治、注射、電療達四個多月,治療費用達“五六百金”。出于對弘一法師為人的敬仰,黃博士分文不收診治費用。弘一法師心有不安,多次請蔡吉堂居士轉達酬謝之意,黃博士才提出希望能夠有幾幅弘一法師的墨寶。弘一法師手書《心經(jīng)》一卷以及各體書法書寫的對聯(lián)、立幅、橫批多件相贈。弘一法師與黃丙丁的這段交往傳為佳話。
弘一法師致劉清輝居士兩封信中均不忘問候劉清輝居士身邊的“惠安諸友”,反映法師與劉清輝及惠安信眾的感情非同一般,也可見惠安信眾對弘一法師之尊崇。1938年春,弘一法師在泉州弘法,盛況空前。他回復劉清輝居士的第三封信云:
弘一法師寫給劉清輝的第三封信
清輝居士朗鑒:
前復明信,想已收到。近在泉州弘法,法緣甚盛,信眾興致極高,主動請經(jīng),要求剃度者不少。人都發(fā)心歸信佛法也。屬書五紙,附掛號寄上,乞收入,不宣。
演音疏
從這封信內容分析,弘一法師除了目前發(fā)現(xiàn)的三封信函還曾給劉清輝寄過明信(片)。信中他欣慰地向劉清輝提及泉州弘法盛況。同一時期他曾在給學生豐子愷的信中寫道“朽人年來老態(tài)日增,不久即往生極樂。故今春在泉州及惠安盡力弘法”。他再次應劉清輝居士的請求書寫了五幅書法。此時弘一法師正處身體康健、精力尚佳時期,他向豐子愷提及自己在泉州“寫字極多,居泉不滿兩月,已逾千件。”泉州紳士葉青眼曾不無遺憾地向法師表達了泉州人多來向法師求字而少來求法的觀點,法師卻欣然告訴葉居士:“余字即是法,居士不必過于分別。”以字結緣,在弘一法師看來也是一種弘法。信中劉清輝向弘一法師求的五幅字目前還未被發(fā)現(xiàn)。
1942年農歷九月初四,一代高僧弘一法師圓寂于泉州溫陵養(yǎng)老院。九月初六,僧俗兩界為弘一法師舉行了隆重的送龕儀式,來送龕的有晉(江)、南(安)、惠(安)、永(春)四縣緇素,計千余人。從溫陵養(yǎng)老院到承天寺的這支護送靈龕隊伍里,想必一定有劉清輝居士靜默緩行的身影。
高僧儒醫(yī) 風雅交誼
弘一法師是一個相當注重“因緣”的人。他與劉清輝二人交誼之中的“勝緣”,可能是指他們存在三種緣:地緣、法緣、人緣。弘一法師因惠安東嶺人傳貫法師之請,始與惠安結緣。又因駐錫凈峰寺的緣故,與距寺不遠的劉氏敬心堂、回春藥鋪往來便利,是為地緣;劉氏一門至劉清輝三代人皆為虔誠居士,以敬心堂為弘法道場,聲播遠近,弘一法師因之受邀蒞臨講經(jīng),可謂法緣深厚;劉清輝以一鄉(xiāng)間儒醫(yī)而與弘一法師相契合,是因二人的人格之緣。認真、謙恭、弘法、濟世、慈悲,這是他們共同的珍貴人格精神。結合劉清輝的人格修為,也就可以理解弘一法師對他的高度評價了。“發(fā)心求正覺,忘己濟群生”正是弘一法師與劉清輝醫(yī)師終生奉行的慈悲精神。
“可堪果證菩提去,風雅教人片羽尋。”這是惠安詩人林枕玉悼念弘一法師的詩句。品行高潔的劉清輝醫(yī)師與弘一法師當年的往事早已湮沒于時光塵埃。如今我們也只能重拾大師的吉光片羽,從中去追尋劉清輝醫(yī)師與弘一法師的那段令人神往的風雅交誼,并試著探觸那個時代的情感與溫度。
責任編輯:蘇慧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