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夏的一個下午,泉州市鯉城區桂壇巷36號,一個明代小院里,“刺桐會”的成員“表姐”、陳志東、蔣煌基、謝永健,還有有意入會的謝志剛,圍坐天井旁喝茶神侃。兩個小時里,話題都是關于如何保護泉州古城,激越時須發怒張,傷懷處一片黯然。“刺桐會”是一個民間自發的小組,以網絡為基礎凝聚在一起,致力于保護泉州傳統文化。
泉州古稱“刺桐城”,是閩南文化的中心,自唐開元建城以來,世界商賈云集,文化多元,留下煌煌史跡。時至今日,各代的特色建筑仍然有相當部分得以保存,在鯉城區巍然挺立。歷代的建筑形制、傳統的生活形態,在泉州老城綿延紹繼。2013年8月26日,在旅游業上默默無聞的泉州,以微弱優勢贏下大名鼎鼎的蘇州,成為“東亞文化之都”中國唯一當選城市,與韓國光州和日本橫濱同膺此譽,聲名一振。這背后,是泉州從官方到民間、從飽學之士到市井莽夫,對古城與傳統的接力呵護。
一座座古城紛紛倒下,泉州古城究竟何以自全?當中國社會古舊的生活形態芳蹤漸渺、“鄉愁”勃興之際,對發生在泉州這個城市里的新老博弈的模式解剖,有助于我們一探古城存毀的社會邏輯。
存在的邏輯
我們今天所謂的“古城”,其實本來就曾經是生活的一部分,它一直可以被按需改造。它是眾多私產的集合,受經濟能力制約,只是此前沒有一種公共意志有意愿、有能力對它進行系統性的保護。所以,決定古城存毀的主要力量是以客觀的角色存在的,就是“形勢”。
解放之初這股力量是革命浪漫主義。北京,1950年提出的“梁陳方案”被束之高閣,決策者說要讓北京“從天安門城樓望過去,下面一片煙囪”。浪漫被舉國復制,古城倒下一大片。
“文革”期間是意識形態為王,“破四舊”,“砸爛舊世界”,各地古城再一次經受人為隳毀。
改革開放之后是經濟掛帥,工業化引領下的大拆大建,讓大部分地區的古建筑只剩下最后一抹余輝。
泉州的特別之處在于,它總能滑溜溜地與這些全國各地共同的演進邏輯擦邊而過。
泉州市新海路閩南文化保護中心主任龔勤勤告訴《南風窗》記者,解放之初,全國掀起建設社會主義熱潮。唯獨泉州,由于鄰近金門,是兩岸政治前沿,炮火未停之際,中央擔心建設成果毀于一旦,有意抑制泉州發展,所以拆建不多。這種特殊的地緣因素,客觀上保護了泉州古城。
“文革”期間,年輕人容易被煽動,去破壞古跡,但泉州從政府到社會,都對保護古建筑有高度的共識。當時的老市長王今生是一名菲律賓歸僑。1966年某天,紅衛兵搗寺毀佛的隊伍向著唐代古剎開元寺進發,王今生躺在大雄殿前的地板上說:“要砸開元寺,請從我身上踩過去!”之后他還叫人用竹篾將佛像圍裹起來,隔絕于外界的動蕩,“文革”結束之后,拆去遮護,開元寺完好無損。
龔勤勤說,當時民間也很自覺,因為怕佛像被損毀,中國寺廟附近的居民會在半夜三更起來,悄悄把佛像埋到地下藏起來。
改革開放以后,泉州也盼著中央能給予特殊的政策。龔勤勤回憶稱,當時給泉州的文件中沒有明確的說法,但有一句,“泉州是著名的僑鄉”。“那意思是說,泉州要發展,你得靠自己,去向僑胞要錢。”
祖籍泉州的華人華僑總數超過1000萬人,泉州的外來投資,大多正來自華人華僑,這些人對祖根有著強烈的感情,建設過程中不過度毀壞古城,也是他們的共同心愿。
泉州民間的傳統文化肌理,從未被徹底破壞,“遭受打擊—暗淡—重生”,無限循環。過去一甲子的歷史進程中,泉州顯得有些特立獨行。正是這種獨特性,奠定了今日“底下看西安,地上看泉州”的古城地位。
“境主神”與復雜的產權
茶過幾輪,有點淡了,“表姐”換了茶葉,味道又提了上來。
“刺桐會”聚會所在的桂壇巷36號庭院是從一位老婆婆手里租下來的,租約訂立之日,老婆婆把堂屋正中擺放著的神像擦洗一新,反復叮囑:什么地方都可以動,就是神龕不能動。
傳統的接續,正體現在民間信仰的根深蒂固。墻外,就有一座“境主神廟”。“境主神”是泉州才有的一種區域性神祗,源于明朝初年。當時出于軍事目的建立的“鋪境制”將泉州古城分為“4隅36鋪72境”。境,類似于社區,但其中包含共同的精神認同,一境之內的人們超越了血緣基礎的宗族性關系。每個境都有自己的保護神,神的身份各異,統稱“境主神”。
另一位刺桐會成員謝志剛帶著《南風窗》記者去看“境主神”,隨便行走了方圓500米內的一個區域,見到七八個神廟。“一平方公里范圍內,至少有二三十個。”
“鋪境制”綿延600年左右,其間人員雜處,“境”也在分化增衍,但人們永遠都會記著自己的“境主神”,設龕立廟,四時香火不斷。
工業化初期,為了讓位給廠房建設,一些外向型地區連宗祠一類的建筑都被拆毀,可謂“物質制勝,精神完敗”—已經退化的文化自救天性,碰上有強烈目標感的經濟沖動,無以據守。
值得慶幸的是,泉州沒有走這條路。“表姐”說,正如房東老婆婆對神龕的呵護,任何時候,泉州民間對“境主神”一直保持共同的維護意識。這種強烈的無理由的信仰,澤及了泉州的老建筑。
“大家都認為,老建筑是不能輕易動的,里面包含風水思維—動一動,會涉及全族人的風水。”謝志剛說,“誰要拆,以后全族中某一家人遇到什么不幸的事情,都會歸罪于他,這種強大的心理壓力,誰都無法承受。”
所以,現在在作為泉州老城的鯉城區,隨處可見許多破敗的老建筑,有的已經危危欲墜,卻依然櫛風沐雨地挺立著。
“這里頭還有產權復雜的因素。”“表姐”說,有價值的老宅,原始主人大多非富即貴,代代繁衍下來,子孫以百千計,每個子孫都對老宅擁有部分繼承權。拆遷一幢老宅,將面對數目難以預計的談判對象。“西街有一間9平方米的老房子,擁有繼承權的人超過140個。”
這些子孫并不都在泉州,有相當一部分分散在東南亞各國,且不說能否達成統一意見,僅僅是找到他們,所耗的人力物力成本就不知其幾,要拆老房子,基本是自尋煩惱。
從GDP政績的角度看,地方政府總有拆舊建新的沖動,但泉州的老房拆遷不但過于麻煩,甚至有點“危險”。“刺桐會”成員陳志東說:“你根本不知道會得罪誰,拆一下,可能就會惹惱某一群華僑巨賈,政府將來有求于他們的時候,麻煩就來了。”
“有一年,晉江的領導去菲律賓,就因為古城改造問題被菲律賓華文媒體同聲譴責,華人華僑擔心改造不當會毀掉他們的鄉愁。晉江人的勢力在菲律賓很強大,連菲律賓國父都是晉江人。”“表姐”說,“可以說,泉州的古城改造隨時可以成為一個‘國際問題’。”
“刺桐會”與“刺痛會”
陳志東戲稱自己這一群人為“熱心網友”。“刺桐會”這個以微博和QQ群為主要平臺聚合在一起的群體,但凡有涉及傳統文化和古城保護的問題,就會在網絡空間里發出巨大的聲音。他們的聲音常常被媒體引用,主語就是“熱心網友”。
“我們什么都不負責,就是負責罵。”—陳志東這樣概括“刺桐會”的功能,哪里要拆古建筑,他們就罵到哪里。
2012年8月, 泉州老劇作家、昆曲《牡丹亭》的作者王仁杰發了一條微博,說著名的蟳埔村的蠔殼建筑將被拆掉。微博一發出,迅速被轉發五六萬條,網絡空間里罵聲一片,官方拆遷的計劃,硬生生被罵了回去。
這樣的事情干多了,“刺桐會”被目為“刺頭會”,而他們自身則更愿意自稱“刺痛會”,一要拆古城,大家一擁而上變成一大群“刺猬”。
“民間力量很強大,泉州人一直有一種文化自覺。”龔勤勤說,這種文化自覺有一定的經濟背景。
在古城遭受毀滅性損壞的地方,往往有相當一部分原因是當地百姓生活貧困,以出讓老宅換取更好的物質生活。對于他們,這是“現代化”的一種捷徑,也是一種資源變現的交換。而泉州自古商業繁榮,民營經濟為主的經濟結構形成了藏富于民的財富格局,人們大多并不依靠出讓居住地來獲得收益。
如今的泉州鯉城區,寸土寸金,但整個區域都被低矮的老建筑占據,喧囂的馬路,隨便找一個巷子拐進去,就是一片古幽的生活情境,居住其中的人們在高昂的地價面前無動于衷。
出于保護古城的目的,鯉城區政府在城建方面的權力被有意限制。“表姐”說,區里修公共廁所的權力,還是幾年前才有的。“政府即使想拆,也拆不動。”
老市長王今生挺身保護古建筑的遺風還在,龔勤勤說,其實政府也有很多精英是不能容忍破壞古城的。這一點,“表姐”、陳志東也有提及,早在上世紀80年代,政府就規定古城區建筑的高度不能超過開元寺的東西兩塔,“官方內部也有自覺的力量”。
龔勤勤家世代居住在最原汁原味的古城西街,他也是一名堅定的古城保護人士,工作累了,就會鉆進古老的街巷里,漫無目的地走,跟每一個擺攤賣小吃的檔主都混得爛熟。“那種感覺很寧靜,連空氣的味道都很特別。”作為政府內部聲音的一種,龔勤勤認為,傳統只能活化,不能開發,如果進行純商業開發,就難免會破壞原有的文化生態,許多地方的古城、古鎮把原住民都遷走,只剩下一個軀殼,就是必須記取的教訓。
“刺桐會”雖然總是在城建方面打“阻擊戰”,卻并未遭到官方排擠。“他們的出發點是好的,對于我們是一種很有益的監督,”泉州晉江市一名不愿具名的政府官員對《南風窗》記者說,“因為政府和他們的目的是一致的,只不過政府還要考慮發展空間的問題,要想著怎樣實現發展與保護的平衡。”
各方制衡,泉州在古城保護方面顯得很“民主”。2013年提出的“西街復興”計劃,要對古老的西街片區進行改造,政府主動聽取民間意見,耐受各種七嘴八舌的議論。
留住鄉愁
4月9日上午,晉江市中心一間簡陋的辦公室,辦公室旁邊是正在建設的“五店市傳統街區”,位于低矮的青陽山上,占地126畝。負責人是范清靖,晉江市原文明辦主任,一位諳熟當地歷史風情的退休老人。
蔡、莊兩族所在的青陽山附近,原來是農村,如今已成鬧市,這里有許多明、清、民國的老建筑,瑰麗堂皇。后來這里成了市中心,地價高昂,參考幾年前相鄰地塊每畝630萬元的價格,這126畝地價值約為10億元。
“但這里沒有賣掉,2010年,政府決定‘要給子孫留點好東西’。”范清靖說,財政投入3.8億元,準備把這里建成一個傳統生態的展示區。
建成以后,這里將保存大小古建筑120棟,大的占地千余平方米,小的二三十平方米,不論大小,只看價值。
這120棟古建筑,分為三個類別。第一類是原有建筑,破敗不堪,都按照其建筑時代的特征予以修復;第二類是散落于市內其他地方的古建筑,有保留價值的,各部件一一標記編號,遷移此處,復原建造;第三類是在原有建筑和遷移建筑布局完成之后,按照傳統街區的肌理,在一些空地上進行補充建造,完善街巷結構。
其中最有意思的是第二類房屋,異地遷移,是由老宅所有人主動申報,政府負責所有遷移費用。范清靖說,報名者眾多,都想把自己家的老房子搬過來,因為放在原地,始終難免破敗頹廢。“但地方容量有限,最終選擇了其中最好的7棟。”
范清靖力求把古建筑的修復做到“修舊如舊”,為此遍訪民間,找來一批六七十歲的老工匠,給予優厚的待遇,讓他們慢工做細活。“負責修屋頂的老師傅,日工資400元,包吃住,晚上還要喝點酒,伺候得好好的。”泉州古建筑的傳統墻體,都是由薄薄的、大小不一的紅磚與大塊的花崗石有機鑲嵌,美觀,抗震。這一工藝已經瀕臨失傳,范清靖好不容易找到一個60多歲的老師傅,專門負責拼花墻,18天砌了兩面墻,結算工資1.83萬元。
范清靖很重視手頭這份繁瑣的工作,他說這是在為海外華人華僑和當地百姓留住鄉愁。
鄉愁的產生,也是因為泉州一樣有許多古建筑曾被各種原因毀滅,今日的珍惜,是一種亡羊補牢。龔勤勤用帶著點詩意的語言說:“沒有老宅,哪來鄉愁?留住文化根脈,莫讓故鄉變他鄉,莫讓鄉愁成鄉痛。”
來源:南風窗 責任編輯:林煜炫